外婆

今天在外婆家,念书。听到有大叫声,摘掉耳机,才发现是外婆在叫妈妈,才反应过来已经叫了有一阵了。那声音有些焦急,有些惶恐,有些气恼,似求救又似抱怨。外婆要上厕所,妈妈出去了,只能我来扛她去厕所。

剥开被子,把她的腿掰过来朝向窗外,拉起她的胳膊坐在床沿。她呼呼地喘了两下。待坐稳了,要起身。似乎要腰脚用力,但是却因此乱了重心,要向后倒去。我赶忙扶稳,手插在腋下,用七成力气让她站起来。再往前走的时候,我的手臂也是极负力的。一边手臂有点支撑不住,改成拖住双腋。这时外婆的头顶在颌以下,我整个人几乎是罩住了她。才意识到,她已经萎缩成了这般小。 

前进的力,几乎来自于我。“寸步难行”一直以为是个夸张的词语,但在外婆这里,可以算是言过其实了。她憋着孱弱的一口气在奋力去使腿动起来,向前也好,向上也好,可是都是如此乏力。我也用劲,一点点地推她向前,同事保证她不往往左歪,往右斜,向后倒,更重要的是,不坍下去。那简直是干脆的柴火棍。我分明地看到腿在抖。不是细微的颤抖,那是力不足;而是弹簧般的大抖,那是稀松尽于无的力量。脑子里有些好奇她下腿的肌肉和神经的面貌,想了一下也不敢再想。

在路途中,她竭力地伸手搭住能搭到的一切实物,门、墙、椅子。想要在我之外再借助一些东西去勾兑出自己的力气。

她没法自己脱裤子,因为两只手都已经牢牢地抓着扶手,且手伸缩的幅度估计也不能达到二十厘米。我小心翼翼地从她腋下腾出一只手,拉下裤子。她坐下时也得扶着,要不股骨会砸下去。虽然最后也没有坐正,马桶圈,但至少。完成了一般的路程。四米的距离,足足用了不下三分钟吧。

我出去让外婆撒尿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两分钟了,她才叫我。其实也不过是一泡尿,看来连膀胱控制起来都费力了。

排完起来,回去。照样,三分钟。坐下来的那一下,偷偷地喘着气,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任务。

 二-半

是不是听说,外婆说想去死,求保姆给她吃些能去死的东西。也经常说“没用了,我没用了”“我要走了”。

长辈们谈起这些,非当略可笑的谈资分享,便是责备相向“说这些有什么用!不要七想八想!”

但我仿佛是很能理解外婆的。人需要对外界行动、并得到外界的反馈,来确证自己的力量,乃至存在。如若行动不能得到预想的反馈,人的感觉一言蔽之就是“挫败感”。如若自己练行动都不能行动——或者说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,那么的这种挫败感可是根本性地毁灭人存在的信心和意念的。

周身孱弱有如残废,退化到初生婴儿阶段,无法行走、无法直立、无法爬行、无法翻身。

想起《百万美元宝贝》在全身瘫痪后,咬舌自尽。自杀未遂,用眼神无时无刻在乞求将她杀死。

如果是我,我也会那样做的。

从外公去世后,外婆一直在加速地衰老。近十三年来,外婆动过多少次手术,受过多少次伤。数不清了。从手臂、到腿、到腰、到眼睛,有的地方不止动刀过一次。更重要的是,控制了十几年的糖尿病。只是十三年啊,却好像老了三十岁。

十三年前,全家人可以在每周日,吃到外婆张罗的一整桌菜。初中时,天天中午去外婆家。外婆做的荔枝肉和粉肉汤,我常常在记忆里回味,十几年了。以后呢,想吃,也只能躲到回忆里去找了。

十三年前,外婆早早出门,骑车溜圈买菜。我在接近正午的时刻醒来,一起床就有好丰富的早餐和午餐。都是外婆带回来的,油饼、小香蕉……都是我爱吃的。每次回外婆那里,都有各种我爱吃、爱玩的各种东西。她一直买,乐此不疲地买,直到或许我都吃厌了,她对于给我搜罗那些东西也一点也没有厌倦。

十三年前,全家人吃饭,还经常能听见外婆粗粝高亢的声音,或说自己的观点、自己的感受、或责骂着谁、或询问着什么……当时多好,说什么都好,至少她在说,她在想,她能发出声音。现在,外婆难得言一语。目光凝滞,吃力缓慢地从碗里杳起汤饭,送到嘴里。饭毕后看那桌面像是三岁小孩离席,因为都是唇边漏出的米粒和没法送进嘴的菜叶。

……

外婆还活着。可是,悼念的心,我是早已有的了。

自然的规律太过无情。有人死于恶病、非命,在转眼间消逝了。外婆虽多伤,却庆幸无疾。她开始衰老有十几年了,或许还会有十几年。可是我分明在看着死亡,只是这死亡,逗留了十几年。凌迟之刑,把一个人的死分成三千刀。有些逝去,也被切碎成了五万天。

外婆上完厕所裤子没法穿好,小肚子露出来。那里有一道伤疤,深深地把两边的肉推成山峰。从上往下撇了一眼,只看到形状,就足以不忘。是道剖腹产的伤口 。那是母亲身份的最直截的标志。生理性的,物理性的,视觉性的,触觉性的。沟壑凶狠,随全身皱纹上再织皱纹。

外婆有四个孩子。六十年前,外婆也是个健康旺盛的女人。她的女儿们曾经一一从那个地方,第一次地露出头,第一次地呼吸到这个世界的新鲜空气,第一次地放生大哭。而她们现在,也都银发斑斑。最大的大姨,已经六十,退休多年。

终日困于床沿的外婆,和正在步入老年的母辈。纵使那道疮疤看起来像是藤藓覆没、与山石风化为一体的墓穴。我止不住地看见,曾经的鲜活饱满、鲜血温濡。


因为要给外婆在网上办手续,接到了外婆的户口簿。

随意翻阅。最后一部分,小姨的名字。姓名,出生年月,户主关系,住址街道……那一页改了个章,“已迁出”。那是十五年前了。最后一个女儿,终于,也终究,出嫁了。家减员到了两个人,只剩外公外婆。

第一页,是外公。姓名,出生年月,户主,户籍,住址街道,文化程度,单位,住址,15位的身份证号码。这就是一个人活着的证据。一个人活着的证据,上面盖着红章,“已死亡”。

第二页,是外婆。

姓名,陈MY。这三个字我是十分陌生的,甚至觉得外婆有个名字想起来都有些新鲜。二十四年来,“嬷嬷”我叫了几十万遍,这是世界上最温暖的的词汇之一。从来不曾想过外婆的名字。

住址街道,xxxxxx。记忆全部涌上来。我有多少个暑假、多少个中午在那里度过呢。打游戏、做暑假作业、看电视,陪外公外婆。那个地方贫民窟形容不为过,曾经是我最期待去的地方。如今,估计早已夷为平地。盖起了每平米三万的洋房小区。

文化程度,小学。外婆只上到三年级,那个时候,中国解放了吗?

身份证号码:XXXXX19380923xxxxxx

    我好想第一次知道外婆的生日是9月23日。当然,每一年大家都会给外婆过生日,但是总是再推迟两周甚至是一个月,因为大家忙,仿佛从来没有按照准日过过。在此之前,连在那个季节我都未曾有意识。想起前几年,对于某些特殊的人,我会掐着十二点给她发“生日快乐”。几月几日什么星座甚月亮上升和出生时辰我都知道。外婆的1938年9月23日,我是不知道的。

    今天随手查起“袁行霈”,那本我苦读多月的文学史的编者。百科主页上写,满满地罗列他的功名成就,滚不到底部。中国第一高校的教授、主任,中国古文学界的泰斗,一看就是生前就已铁定载入史册的人物。仔细一看,出生于1936年。

    外婆出生于1938年。

    那个年代的国人,对一生的回忆都是怎么样的呢?那一代人,最宝贵的青春岁月撞上了这个国家苦难动乱最密集的历史时期。一生平凡低微,烟尘草芥,是那一代绝大多数人的命运。个体的“不成功”,没有理由责怪任何个体自身,谁都知道那是时代的错。可是看着袁行霈的履历和外婆的户口本,怎能不郁结。上天待人有失公允太多太多。

    我常常在想,人是悲剧性的动物,因为不同于别的生物,人类会追问自己生命的意义。绝大多数的人类终将败在这个问题上,也包括那些“成功人士”。陶渊明曾咏,“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”。纵然足以在生前劝慰自己去安然度平淡的日子,但我想,它是不足以释然死前的这个追问和长恨的。



评论
©乔琪 | Powered by LOFTER